如果说把迎春比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，没有发展出自我保护的能力，任由别人不断地侵犯与践踏，那么惜春比迎春要成熟一些，她能用决绝的态度，冷漠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不受侵犯。也许我们每个人，在最初面对这个世界时，是充满善意和毫无防备的，在不断受到伤害，又没能得到及时抚慰和疗愈的情况下，就会给自己造一副冷硬的盔甲，进入到“惜春”的状态，以冷漠的方式，切断和周围人的关系，把自己孤立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壳里。惜春缺少来自亲人的对她的关爱，父亲贾敬一味好道，并不关心这个女儿。母亲是谁在红楼梦里成了一个谜，只知道惜春自幼无母。惜春既缺乏父爱，也缺乏母爱，兄嫂可能也不曾真正温暖过她，才会形成她冷漠的性格特点。惜春的性格在74回抄捡大观园中得到集中体现，当一行人来到惜春房中，从惜春的大丫鬟入画箱中搜出了一大包财物和男人的靴袜等物。这些东西，其实是入画的哥哥从贾珍那里得来的赏赐，悄悄叫入画收着。按照贾府规矩，这只是违反了私相传递的规定，是可以饶恕的，王熙凤也打算饶了她，但惜春道：“嫂子别饶她，这里人多，要不管了她，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。嫂子要依她，我也不依。”?次日惜春执意要尤氏把入画带走。“这些姊妹，独我的丫头没脸，我如何去见人!昨儿叫凤姐姐带了他去，又不肯。今日嫂子来的恰好，快带了他去，或打或杀或卖，我一概不管。”虽然入画跪地百般哀求，尤氏和奶妈等人也都十分解说，惜春只是咬定牙，断乎不肯留着。惜春表现出一种冷酷的绝情，在惜春这里，容不得半点瑕疵，虽然入画跟惜春朝夕相处多年，犯得错误也是情有可原，但惜春是无法容忍这样错误，丫鬟的犯错会损伤她的自恋。惜春不仅要赶走入画，而且要与宁国府画清界限，她对嫂子尤氏说 “如今我也大了，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。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，我若再去，连我也编派。”在惜春眼里，宁国府那边是个肮脏不堪的是非之地。“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，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。”尤氏听了只觉得惜春心冷嘴冷让人寒心。惜春表现出的心冷嘴冷是她内心世界的反映，也许生她的宁国府，从来就没有让她感受过温暖，才会有这样一个冰冷的内心世界。?在惜春的内心世界中，自己是纯洁无瑕的，别人是肮脏不堪的。惜春有这样的感受是有客观的原因，宁国府在《红楼梦》里是一个淫秽不堪的污浊之地，“爬灰的爬灰，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”人与人之间的性关系十分混乱，可以说宁国府象征着性本能的泛滥，这种泛滥冲垮了伦理界线，使本来可能美好的性，走向了丑恶。宁国府中的各种性丑闻，严重的威胁到惜春的自恋，她坚决把自己从这种污浊的环境中隔离出来，毅然决然地切断了自己与身边人的关系，不允许有任何人玷污了自己的清白。这样做的结果，同时也是切断了生命力的一部分。如果说迎春是压抑了本我中的攻击性，那么惜春是压抑了本我中的性能量。不管是攻击性，还是性能量，都是人本能中最重要的成分，压抑了这两部分，也就压抑了生命力。人就失去了活力，跟木头，死灰一样。迎春在红楼梦里被兴儿称为“二木头”，惜春则心如“死灰”。惜春冷漠的背后是恐惧，她只是用冷漠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。其实惜春和黛玉的性格比较相似，都比较内向，孤高，耿直，都很早就失去了母亲，但黛玉得到了贾母的宠爱，得到宝玉珍爱，就像一棵将要枯死的草，得到了足够雨露的灌溉，个性才得到了比较充分发展。惜春在这一点上没有黛玉幸运，虽然她是贾府的四小姐，但真正在情感上在乎她，关心她的人还是比较少的。对惜春来说，世界是冰冷浊臭的，这个信念在惜春内心根深蒂固很难去撼动。有趣的是惜春在大观园里，住的是“暖香坞”，这在象征在意义具有安抚疗愈的作用，“暖香”对应“冷臭”。也许她在大观园的“暖香坞”里住足够长的时间，是可以化解掉惜春的消极核心信念的。暖香坞既有现实的遮风挡雨的房屋的功能，也可以说是情感容器的象征，在这里惜春心理发展有可能走向更健康方向。只可惜春受这样的环境滋养的时间太短，大观园如昙花一现，很快就萧条下去，大观园里的女儿们，也各自飘零流散。当大观园荒芜的时候，暖香的世界转瞬即逝，惜春还没来得及内化这一部分，这部分温暖的力量就消散了，留给惜春仍然是那个冷臭的世界。当一个人否定世俗生活时，必定要寻找一个新的归属证明自己的存在是对的。入世的人会信奉儒家的理论体系，因为这个体系告诉他们积极进取，考取功名是对的。出世的人，尊崇佛道思想因佛道体系能确认他们摒弃世俗，追求精神自由是对的。人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中，总是在寻找某种确定感，证明自己是对的，才会有内心的安稳感。惜春选择出家这条路，一方面在佛教的世界里，她的内心才有归属感和安稳感；另一方面好象是潜在追随父亲的脚步。在迎春和惜春身上中能很明显看到原生家庭对她们影响，迎春和惜春都是很早失去母亲，父亲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，她们命运不管是被动安排的还是主动追求的，无意识中都在追随父亲，迎春嫁了一个像她父亲一样好色暴虐丈夫，惜春则像她父亲一样选择出世。虽然《红楼梦》的作者和读者们会感叹惋惜“可怜绣户侯门女，独卧青灯古佛旁”，但对于惜春来说，未见得是坏事，那也许是最符合她内在价值观的一种活法。警幻仙曲有关惜春的最后一句“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，上结着长生果”可能预示着惜春在求佛的道路取得了一定的成就，完成了从二元对立到二元整合的生命历程。也许在那个世界里，她活出了我们凡人达不到的境界，她在灵性层面的体悟和收获是我们普通人难以企及的。文：李菊红责任编辑：殷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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